昨天有一件事:中央督导组实地探访武汉的几个小区,小区的居民在楼栋里喊道:“假的,假的!全部都是假的!”直指社区和物业制造假象。
关键时刻,武汉人这么喊一嗓子,中央督导组听到了,立即就安排了大批工作人员入户调查,不回避矛盾,切实解决问题,就地阻击官僚主义、形式主义。
别急,让我们静下来心来,想想其中的关节点:喊一嗓子的背景,是物资分配(平价肉、爱心菜等等);意义呢?是突破了科层信息封锁。
常读呦呦鹿鸣的诸君,或许会记得,在2月16日我曾经写了一篇《饱和式救援之后,等待饱和式透明》。武汉红十字会发布捐赠物资公示表里,核心物资主要分配给了各区的防疫指挥部或者卫生健康局。至于二次分配如何进行,则没有进一步信息了。公众很难知道,捐赠物资最后去往哪里。所以,我们说,需要“饱和式透明”。这事一直拖到今天,终于拖到让市民不得不“喊一嗓子”。真心希望武汉诸君把前面这篇文章重视起来。
当然,这很难。分配从来就是一门非常高级的学问。古代,官员之长,叫做“宰相”。什么叫做宰?宰就是分肉。一个人,如果能把肉分公平了,那么,就足以做宰相。《史记》中,有一个“陈平分肉”的典故:少时,乡村举行社祭,陈平负责分肉食,分得很公平,乡人大赞。陈平说,如果让我主宰天下,也如同这分肉一般。后来,陈平果然成为宰相。
(里中社,平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陈孺子之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上,亦如是肉矣。”)
2016年,东莞寮步横坑社区分猪肉
难在哪呢?一难,难在要克制私心、挑战人性、经受诱惑;二难,难在各家情况纷杂,不是平均分那么简单,要了解轻重缓急主次,更要及时准确判断;三难,难在执行,有足够管理手段让整个系统协同响应。这还涉及到对经济原理的把握。计划经济最大的问题就是公平和效率。譬如说,一些地方出现把捐赠的菜直接送到垃圾站的奇葩事件。为什么他们宁愿把菜销毁也不愿意送给市民呢?因为,把菜送出去,需要调动人力,而且,在计划时期选择送给谁本身就是高难度的活——送给A,B就有意见,送给B多了,C就受不了,很容易造成不公,引发责难。于是,一些人采取最偷懒的办法——销毁。
分肉难,难以上青天。所以,高级的“分肉者”会更重视规则的建立, 更加注意分散决策,而不是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分散决策的一大要素,就是信息充分流动,透明度越高,越接近高效与公平。这中间肯定有很多冲突,但这都是预期之内、可以容纳的。
不过,“分肉”体系里,有一个症结,是极难解决的:模拟食物链。
我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前几天,陕西安康中心医院,发疫情工作补贴了,基层员工每天补助200元,领导们每天300元;总数上,医院的几个院长、副院长、委员拿12300元,一线医护4000左右。消息一出来,舆论就炸锅了:噗!一线的医生护士与病毒短兵交接,院长书记们坐在办公室里领的补贴竟然多这么多!怎么可以和一线抢功劳,争奖励呢?
可是,如果换一个角度,从院长的角度,他恐怕从来就没有“抢功劳”这个想法,而是认为,他本来就应该得到一切。就好比,食物链中,狮子拿走羚羊的肉不是抢,身份地位对等的狮子和狮子之间才叫抢。在科层体系里,院长和一线医生之间,关系并不对等,从院长的角度看,这不是抢功劳,这是“预期收获”,更像是猎人取走猎狗捕回来的猎物。
如果观察这个医院过往的历史,问题会看得更清晰:2017年6月,网络上有人反映:安康市中心医院给在工作3-5年的300多名临聘护士转为正式职工时,要求他们缴纳1.5万元继续教育培训费。这些临聘护士中,有的人2012年入职时就按照医院要求交纳了5000元的继续教育培训费,有些大专和中专学历的护士分别交纳了2万元和3万元才被医院“转正”。一开始,该院否认,并要追究投诉者,在安康市物价局和卫计局调查证实举报属实责成退钱后,才承认违规。但仍然申辩说:现任领导到该院时,因历史原因该院一直向职工收取继续教育培训费等费用。
也就是说,敲本院职工的钱,从来就是安康这家医院的“传统”,院长们一届接一届,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除非更高一层一巴掌打过来。
前段时间我连续写广东泗安医院的陈院长,他是这样说的:“我是上级派来的正处级干部,你们没有资格和我对话。”他始终强调的是:医院“是我的地方”,医院里的空气“是我的东西”。“你再说你就死定了。”“你懂不懂规矩!”这类院长,把食物链的关系带入了人类社会——规矩是什么?规矩是,院长就是天;规矩是,有肉院长先吃,你的肉院长也要吃。不仅医院里如此,一些其他机构里,往往也是如此。狮子从来不在乎绵羊的想法。
两只狮子之间,才叫抢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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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说“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为什么不相通?鲁迅没说。其实答案就在这里:在很多人眼里,一群人与另一群人之间,并不在同一个世界,不在同一个食物链层级,也就是不是同一类人。
一群人的眼睛和耳朵,对另一群人,关闭了。所以,我们会看到各自关注的重心,并不相同。
前一阵,湖北省某县人民医院护士小喻发了一条微博:我们严重缺防护物资,我们一个防护服需要穿2天,一个N95口罩要用三四天,有的科室没有隔离衣防护服。随后公布了医院官方受捐电话、负责联系人等信息。这样的呼吁完全符合事实,也是一片赤诚。结果呢,医院“迅速成立了由党委书记负总责,人事、监察、护理、院感等相关科室主要负责人参加的舆情调查处理专班……严肃指出个人随意在网络上乱发不实言论给单位和社会造成的重大危害,要求小喻认识错误、主动删帖、书面检讨。”医院人事科约谈小喻,“请你自动离职或者被我们辞退”。后来,经媒体曝光,更上一级的县领导迅速介入纠正,护士的境遇才稍稍改善。
发现了吗?这个医院在这位护士身上下的功夫,恐怕比对病毒下的功夫还多。为什么明明医院缺物资却不许护士说?因为,发布有关本院物资紧缺情况的信息,是医院领导的专属权力。这位护士把自己当做主人翁,越过了“食物链关系”,犯了领导的逆鳞。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在这样的“领导”眼里,一线的员工,与物资并无本质区别,都是炮灰。关于这个问题,我视野所及,《我的团长我的团》是展示得最生动的影视作品。它成功刻画了“炮灰团”这个凡人英雄群体。一个既要把侵略者赶出家园,又要把弟兄们活着带回家的野路子团长,与一批把自己当成炮灰的国军上峰之间,构成了张力。这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往来之间,钝刀割肉。
《我的团长我的团》剧照
所以,根本问题在于:公立医院的院长和一线医生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是人身依附关系,还是不同岗位的平等工作关系?再进一步延伸的问题是:一个人,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当上公立医院领导?是为了救死扶伤、为人民服务,还是为了享受更多的特权、享受更大的私利?一个人所追求的成功,是更大的官位以谋取更多的个人利益,还是尽可能地利用资源来造福社会实现人生价值?
我们搭建在社会底层的共识是什么?人类做一个高等生物,当脱离动物属性之后,走向何方?
从几千年前开始,我们就在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今天仍然在努力。
被曝光后,安康市中心医院做出了回应:“医院存在对一线防控人员工作补助核定标准把握不准、审核不严等问题,错将拟上报审核一线疫情防控人员临时性工作补助名单公示为补助标准。在未经上级审核批准前,内部职工反响较大,引起网络媒体的关注。对此,党委书记、院长陈文乾代表领导班子虚心接受院内职工和社会各界建设性的监督,并对工作中存在的问题诚恳致歉,对重新核定提出严格要求。”
请注意,这段说明中,两次强调了“未经上级审核批准”,照这个逻辑,经过上级批准就可以了?所以,这个解释的思维内核,所道歉的真正对象,并不是一线医护人员,而是“上级”。
什么诚恳致歉嘛,一点都不诚恳。打回重写。
昨天,中央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工作领导小组开会,并点出:补助、津贴等要及时发放,向与患者直接接触的一线医务人员倾斜,不得按行政级别确定发放标准。
嗯,这个意见,就很针对了,是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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