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过载俱乐部唯一一位女脱口秀演员,张薄汁上台只需要自我介绍一句“大家好我是张薄汁”,就能收获令其他演员羡慕的舞台炸裂效果。
《喜剧之王》里,张柏芝的脸巴掌般大小,身材曼妙,回眸一笑倾倒无数观众。而张薄汁短发,圆脸,体宽是普通女孩的两倍,一站上舞台就习惯来回走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在撼动地板和观众。
这是2019年中旬,过载俱乐部举办的这场演出的主咖是梁海源,他是几家脱口秀综艺的常驻嘉宾。张薄汁就是高中看了梁海源在《今晚80后》的表演才了解脱口秀。出于对偶像的敬意,张薄汁一上台就怼跑了观众。
第一排有个干瘦男观众一直在看手机,张薄汁上前,手指几乎戳到他脸上,问:“你在看什么?”男观众:“看手机啊。”
张薄汁抬高音量,声如洪钟:“看演出就好好看演出,玩什么手机。”观众“切”了一声,站起来转身走了。张薄汁冲着后台说:“现在请切断现场wifi。”
俱乐部商演第一次有观众被演员怼跑,我们台下等着的几个演员都很慌,张薄汁倒很淡定,一把扯过话筒线,继续开麦:“在座有四川大学的吗?我当年特别想考四川大学,后来经过高三一年的不懈努力,高考考了三百多分,去了西南皇家体育学院,也就是成都体院。”
她接着讲起自己为什么来成都。张薄汁在桂林长大,高考填志愿的最后一天,整个家族纷纷来劝:“就在桂林上大学,以后早点成家,也好照顾你妈。女娃娃去那么远做什么?”她的目光逐一扫过亲人:“就是为了避开你们呀。”
来成都还有一个原因,她妈说起过,当年离婚之后,她爸曾来成都住过一段时间。
“我来自一个单亲家庭,我爸当年跟我妈离婚,是因为我是女的。后来他就来了成都。你们都知道的,成都男生跟男生这个情况。我很怀疑啊,他离婚不是因为我是女的,是因为我妈是女的。”
她随手指着第一排的一位观众,问:“你有爸爸吗?”
观众回答“有”,张薄汁收回话筒:“我没有爸爸。”
讲完这句话,全场陷入意味复杂的沉默中。张薄汁笑了:“这又不是你们的错。罪魁祸首是我妈。我爸说,这小东西下面没东西,就不能继承我的遗产。所以他就和我妈分手了。”
图 | 张薄汁在舞台上
2017年底第一次参加脱口秀活动之前,张薄汁已经连续二十天没有出过家门。彼时她大学毕业小半年,日夜颠倒地忙着公司的一个马拉松项目,作息紊乱;加上考研失利,未来不定,她开始彻夜失眠,常常睁着眼睛挨到凌晨。“最恐怖的是声音,”张薄汁说,“早上五点多的时候外面的鸟开始叫,你知道这一晚又白躺了。”
失眠持续了近两个月,最严重时,她感到左手手臂被匕首划过般的痛感。她沿着疼痛的大致脉络,在手臂上纹了一条从桂林到成都的铁路线,从此每次抽血的时候都叮嘱护士:“扎成都这,这位置好抽。”
张薄汁去看心理医生,被诊断为轻度抑郁。起初,她抗拒看医生,小时候生病会被妈妈骂。她一直记得妈妈帮她测体温时,看向体温计的厌恶表情,好像水银滴进了眼睛。
医生开了药,她没吃,怕有激素会长胖。抑郁发作的时候,她丧失了做事的动力,计划好的大扫除,不想做,洗衣机里衣服放了一整天,懒得去取,最热爱的展览和话剧,她宁愿票作废,也不愿出门。
觉得在家里耗下去不是个办法,张薄汁在豆瓣搜同城活动,决定去参加高升桥一家水吧举办的脱口秀线下读稿会。十来个人围成一圈,像戒酒者互助协会一样轮流发言,交待自己为什么会闲得来搞脱口秀。
读稿会上有个长发年轻人,神情忧郁,鼻子高得像建筑工地的塔吊,说自己是个诗人,来参加开放麦是因为经常有朋友在他念诗的时候笑出声。他最后才介绍名字:“我叫徘徊。”张薄汁发出一声吐痰般清脆的干笑:“哈!”
现场气氛一时凝滞。徘徊指着张薄汁说:“就是这种。”
聚会组织者蔡师傅觉得,这胖女孩至少是个好的脱口秀观众。
蔡师傅布置了现场写段子的任务,还给每个人派发了纸笔。广西人张薄汁第一条就写了吃狗肉:“我觉得不能再一个人过下去了,就决定去领养一只狗。我去动物中心登记,工作人员见我籍贯写的广西,一下把表抽了回去。我质问他,不是说好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领养代替购买吗?工作人员说,是啊,可是对你们广西人,天下也没有免费的午餐啊。”
结束后,蔡师傅单独找到张薄汁,邀她入伙。张薄汁问这能带给她什么。当然什么也没有,但蔡师傅没有立刻告诉她。他打量张薄汁的身材,开了一个玩笑:“这至少能让你出门。”
张薄汁感到手臂上的铁路线一阵跳动,她抬手按住成都站,说:“我想想。”
图 | 张薄汁在手臂纹了条铁路线
严格意义上说,张薄汁和爸爸见过一面,在产房。护士接生完,把薄汁递给她父亲,父亲看了她一眼,就匆匆把头挪开,当天就离家出走了。
母亲生下张薄汁那年已经四十岁,薄汁还有个大自己十二岁的哥哥。对于家庭中缺席的那个男人,母亲和哥哥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母亲靠开屠宰场抚养一双儿女。屠宰场进门处左手边一个大的斜坡直通到二楼,二楼两个工人正在刮猪皮,肉顺着斜坡往下滚,猪皮倒挂在挂钩上。每隔几天,妈妈跟小舅都会押一车猪皮到温州做成皮革。母亲脾气暴躁,她在案板上挥刀砍猪肉时,张薄汁觉得她可以用菜刀砍开世界上一切东西。
屠宰场很赚钱,九十年代末,妈妈给家中专照顾张薄汁的保姆开五百块工资。薄汁渴望母亲的关注,学前班时,她想让妈妈送自己上学,一次放学路上,途经派出所,张薄汁挣脱保姆的手,冲进去,拉住警察一边大喊一边指着保姆:“她是人贩子,警察叔叔救我!”保姆急得捂她嘴,更像人贩子了。闹了好久,一直到妈妈赶到派出所向警察解释,才让他们走。
妈妈没有给她更多回应,她忙着自己恋爱。直到上大学离家前,妈妈带回家不下十个叔叔。张薄汁形容母亲的两性关系,“婚姻是约束,单身就是民宿”,但她觉得妈妈看男人的眼光很差。一次,母亲把在火车上认识的男人带回家过夜,发现男人行李里有刀和绳子。第二天男人走时,还带走了薄汁妈身上几万块现金。
妈妈性情喜怒无常,薄汁很小就学会了讨好她。妈妈有时会故意把毛巾扔地上,一直没人捡的话,她就会发飙:“这个家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做卫生?”薄汁在阿姨家打翻了糖罐,妈妈回去后,拿剪刀尖扎她。薄汁后来看《还珠格格》,评价容嬷嬷扎紫薇时“表演痕迹过重”,因为她妈真刀实枪地扎她时,面部根本不会有那么多表情。
父亲无从想象,母亲无法依赖,张薄汁小时候很黏哥哥。
初中有一回,张薄汁发烧在家休息,哥哥说生病别在家待着,要外出晒晒太阳,拉她去附近一个广场,指着一块大石头说:“你去那上面坐着好好晒晒,我去逛一逛就来找你。”张薄汁在石头上坐了一会,睡着了。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山,薄汁的第一个念头是:哥哥好意带我出来晒太阳,不能让他发现我睡着了。
她整理好衣服,使劲搓脸,让自己看上去清醒些。太阳彻底消失,哥哥才回来,手里拿着没喝完的可乐。他扔下张薄汁,一个人去看了场电影。当晚,张薄汁高烧烧到四十度。
哥哥上大学后,极其颓废。晚上玩游戏,中午起床。毕业后也不急着找工作,每天像度假一样在家耗着,脚上永远趿拉着一双人字拖。
有天中午快到两点,哥哥还没起床,门反锁着敲不开。暴躁的妈妈从厨房拿了把菜刀,生生将哥哥房间的木门劈开,一脚将缺口踹得更大。返身回厨房,端了盆水直接泼到儿子床上。妈妈泼完水就出门了,房内寂静,流水滴答,留哥哥在床上一脸惊愕。他擦干脸上的水,掀开被子,操起盆放满水,去了妈妈房间,将满满一盆水泼到床上。
一连见证了两场泼水盛况,薄汁内心惊异,觉得她哥死定了。果然,哥哥很快认怂,下午敲开张薄汁的房门,手中挥舞两张钞票:“老妹,我给你两百块钱,你帮我把妈的床吹干。”张薄汁吹了两个小时,床褥依旧很湿,吹风机烫得拿不住。她一面吹床单,一面用嘴吹吹风机,最后只好用自己的床褥换了妈妈的。那晚,妈妈倒是没发觉任何异样,张薄汁像自己的鬼魂,在床边站了一宿。
那几年,妈妈沉迷炒期货,哥哥沉迷炒股,家中先后卖了三套房子,经济条件已经在走下坡路。大人的言行做派小孩都看在眼中,耳濡目染下很多人就长成了同样德性。也有人努力修正自己,在人生路线图上标记为:一定要避开他们。张薄汁属于后者。
图 | 张薄汁高中母校附近
踏上成都的土地,薄汁心情舒畅,仿佛是出了一口恶气。大四时,她和同学聊天:“回桂林?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桂林了。“
薄汁从大二开始兼职,给微博大V当编辑助理,去天涯等各种论坛上面搜刮搬运猎奇文章,一个月下来能赚八九百,几个月后收入过千。大三时,她在成都一家体育产业公司参与马拉松项目,负责宣传、对接媒体以及培训志愿者。一旦不再向家人要钱,家人也不再那么要命。
毕业后,她如愿留在成都。但亲戚对张薄汁最殷切的期望依旧是,毕业了就回桂林,早点嫁人成家。
因为父母离婚,张薄汁对婚姻充满怀疑。母亲四个兄弟姊妹,表哥表姐一串,长辈加上同辈一共建立了八个小家庭,其中四家都离了婚。这也成了张薄汁后来在脱口秀舞台上臭名昭著的一个谐音梗:“我们的家族企业很有名,搞时尚的,叫做八离四家。”
薄汁质疑:“你们婚离成这样了,我结婚做什么?”
薄汁人生里唯一一次认为靠谱的婚姻,是最亲近的大姨二婚。大姨和第一任丈夫关系很紧张,薄汁的第二任大姨夫姓蔡,张薄汁喊他蔡伯,蔡伯住独栋带院落的房子,脾气温和,和大姨很恩爱,张薄汁很喜欢他。她一度觉得,要是结婚能直接二婚就好了。
大姨二婚后没多久,蔡伯在一次睡午觉时心脏骤停去世。蔡伯的子女一直觉得,薄汁大姨是为了钱才跟他们爹在一起的,蔡伯去世后,两家人关系闹得很僵。每年清明,蔡伯儿女跟薄汁大姨都分开上坟。张薄汁惊叹,“纸钱分两次烧过去,汇率多不划算啊。”
大姨和蔡伯的这段感情,让薄汁对亲密关系的期待扬起又按下。张薄汁下了结论,“说白了,问题还是在于,压根就不该结婚。”
张薄汁在台上大大咧咧,只在自嘲是母胎solo时偶尔展现低沉。她第一次心动的对象,是初中时一个喜欢穿宽松运动服的同学,走路时裤腿被风灌得鼓鼓胀胀。有一年刚入秋,男生穿一件贴身卫衣,正在打扫卫生的张薄汁在他桌前停留了很久,“他屁股竟那么翘”。后来同学告诉她,翘臀男孩对她有好感。张薄汁突然就丧失了兴趣,连想起他的裤型,都感觉厌恶不已。
成年后有一次在桂林,薄汁和一堆人一起看世界杯,邻桌男生加了她微信,问张薄汁是不是喜欢足球,他经常踢球,可不可以约她来看。张薄汁说她从来不看足球,那晚只是为了去蹭啤酒。男生又说想跟她进一步发展,约她出来见面,让她蹭啤酒,她直接把对方拉黑了。
“那之后再也没有男孩喜欢我了。”张薄汁自认是 “性单恋”,在心理学中,性单恋意味着对某人的爱恋会随着对方的正面回应而消失。心理学上还说,性单恋是童年形成的情感模式的再现,可能和从小在亲人那里养成的回避性依恋人格相关。
张薄汁想起这些也会沮丧,但化作段子在舞台上讲出来时,语气依旧酣畅淋漓。
“我妈说,再不结婚就要天打雷劈了,问我男朋友在哪里。我说在这里——”张薄汁说着,竖起中指,“我妈是个迷信的人,吼道,都给你说了,奇数不吉利,偶数才吉利!”她加了根食指,朝观众比了个“耶”。
张薄汁只在过年时回桂林。一次在家过年,她不小心摔坏了杯子,生怕母亲责怪,她凌晨下楼,满城市找还开着的超市买杯子。
她在脱口秀舞台上讲段子尺度很大,“但不及母亲骂人脏话的十分之一”。在舞台和生活中讲话,也不自觉带着怼人的语气。在远离暴力的家的地方,她试图一点一点地,将自己从母亲的模子里抠出来。回成都后,朋友来家做客,饭后帮忙洗碗,没有擦干后放在原位。张薄汁下意识想指责对方,内心突然冒出个声音:“不要变得跟妈妈一样。”
她读过一本书,《在新疆》,作者刘亮程的父亲在他八岁那年去世。书里讲到父亲角色的缺失,对他的一生产生了很深的影响 ,“童年是我们自己的陌生人。我们并不想看清童年陪伴的那个老人。我们连自己都无法弄清。”
张薄汁觉得童年也是自己的陌生人。她小时候不止一次地猜想,父母离婚,是不是就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如果出生带着原罪,那受到的伤害,是不是对自己的惩罚?
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张薄汁都无法对当下的自己亲近。有天晚上她睡不着,在微博上写:
成年前的日子也是一个孩子/我不能责骂她/我应该比谁都心疼她/可是我没有/我把头转过去/不想看她/视她为熟悉的陌生人/连她伸出的手我都打掉/只向我伸了的手
图 | 小时候的张薄汁
张薄汁的大部分脱口秀段子都是在调侃家人,舞台效果不错。假话真说真话假讲,她享受脱口秀演员的身份。脱口秀演员借段子承认自己对生活无能为力,同时也表明自己跟所有叙述对象和谐共存。对张薄汁来说,脱口秀或许还有警示作用。在变成自己讨厌的大人之前,借一声大笑叫醒自己。
“大学三年级有一阵,我特别想要一台苹果手机,我妈答应了我,但一直也没买。没多久她做了个手术,取掉了一个肾。有段时间她在医院状态很不好,交待起后事,给我和哥哥说,你哥哥每天都来医院太辛苦了,都只能站着玩手机,房子就留给他。汁汁你也很辛苦,每天帮妈妈端屎端尿,割下来的肾就给你买个苹果吧。”
观众笑得很开心,只有我们场边几个演员知道,张薄汁妈妈那时候得了癌症,是真的取了一个肾。
2019年5月,一家媒体采访了张薄汁。跟拍的视频中,张薄汁下楼取快递,镜头晃动,听得到咚咚咚敦实的脚步声,就像张薄汁脱口秀演出时的出场方式,一个人响得像一支部队。
除了接体育公司的项目策划外,她现在的主业是开淘宝店,业务内容有着她鲜明的个人特色:大号女装。她抑郁的症状轻了些,偶尔失眠,依旧很宅。记者问她:“现在讲脱口秀,对你的意义是什么?”
张薄汁答:“这就是我现在出门的原因啊。”
我问张薄汁:“你讲了那么多家事,有没有可能通过这种方式达成某种和解?”
张薄汁没有犹豫:“和解?当然不可能。”
2019年春节,张薄汁回桂林过年。她妈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你父亲去年夏天走了,好像是肺癌。”好像是肺癌,她妈都不确定,可能只是觉得中国得肺癌的人多。
生活中一直不知道在哪的那个人,现在终于知道在哪了。张薄汁形容这份心情是:“介于知道江湖仇人老死不能手刃,以及一直想去的海岛已经沉了之间。”
这场专场演完后,演员们照例聚餐喝酒。张薄汁表示之后要开始早睡早起了,医生说这是治失眠最好的方法。散场后,我俩一起打车,路上我问她平时为什么睡那么晚,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张薄汁小学一年级起就被送到寄宿学校。两个班级将近40个女生,都住在一个大寝室里,寝室每天八点四十熄灯,班主任会在寝室转一圈,确定她们老实睡觉后就离开。
差不多十分钟后,寝室会响起抽泣声。生活老师听到有人哭,会起床走到那个学生床前安慰她,抽泣声变得更大了,隐约还能听见一两句“我想妈妈了”。
张薄汁特别喜欢当时的生活老师,为引起她的注意也会努力哭一哭。有时候哭得早了,被寝室哭声淹没,谁也没听见。有时候哭晚了,生活老师出门聊天,又会忽略掉她。后来张薄汁找到了方法,等老师聊天回来在床上躺下,她再发出大一点的抽泣声,虽然哭得很滞后,后知后哭,但特别管用。老师走到张薄汁床头,手探过栏杆轻拍她的被子,直到她安静下来。
我说:“像是在讨好你妈。”
张薄汁按熄手机,脸上荧光消失,抬头道:“不,我只是想说,我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学会了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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