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关门后,院办和在街头“要饭”的务工老哥聊了聊

昨天晚上狼人杀的时候,院办不小心把自己眼镜腿掰断了。恰好赶上家里的猫膀胱炎复发,就去了五羊找兽医朋友看病,顺路在旁边的银川眼睛超市配个镜。

在眼镜店旁,院办在街头看到一个头埋在胳膊肘里的中年男人,举着一块:“疫灾狂、无工做、有难者,请贵助一饭、面”的牌子,旁边是一个空纸箱,里面只有一袋白馒头,里面有一只已经长出了黑色霉点。

起初我以为他是一个职业乞讨者,但我发现他并没有讨钱用的破碗,地上也没有微信、支付宝收款二维码,在2020年骗子与时俱进的时代,这个中年男人有些格格不入,我揣测他可能真是一个被疫情所困的务工人员。

我认识了一个失业务工者

我蹲了来,试探性问他“兄弟,工厂不开工,你为啥不回家啊?”,结果他猛然抬起头、语速极快,对我不断重复:“不是回不回家的问题,是只要工厂开工,我就能赚钱吃饭”,“都怪这工厂还不开工,我咋办嘛”、“我没啥问题,只要工厂能开工,我就立刻能工作吃饭”,埋怨到激动处,还会攥紧双拳猛锤一下空气,恨不得隔空把自己工厂老板抓来锤一顿,完全没有理会我刚问的问题。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热血的乞讨者,我看他这么激动,以为自己说错话激怒了他。为了表示自己没有恶意,我说“兄弟你别急,有话慢慢说,我先微信给你30,你吃饱肚子先。”,他被我突然打断后愣了一下,说:

“我手机早没电了,那个,你有现金吗?”

我迅速摸了摸口袋,发现居然一分钱现金都没有,举着已经准备好对空气不停扫码的手机,空气里有一种错位的尴尬。

“要不兄弟你等一会,我去旁边给你买点吃的?”

买饭途中我担心刚那哥们以为我会跑路,于是时不时就故意走出门让他好看见我,结果刚弹出脑袋,我俩就四目相对上,他发现我在看他后立刻把继续埋在膝盖里,假装根本不care我有没有在买饭,我心想“害,没想到哥们比我还傲娇”

之后趁他吃上饭情绪稳定一些,我问他你现在吃不起饭了,晚上睡哪啊?

“我们单身工人没人租房,都住20元一晚的民房床位”

他说“旅馆呗,海珠区那边的城中村里,好多小老板都把自己的民房、改成旅馆,一间屋子可以住二三十个人,一天只要十五,平时我们上班都住那。”

我不太能想象究竟是多大的屋子一屋子能住下二三十个人,就朝门口大概20平米的眼镜店比划了一下,问他一层屋子大概比这大还是小?

他探头看了看,告诉我差不多,“那些旅馆里啥都没有,就是床挤床,全都是上下铺,只留一个人通过的缝隙。”

这么说来我心大概就明白了,那种旅馆里每个月根本不是按“房租”计费,而是按“床位”计费,一般短住20一晚,长住15一晚,广州的打工者和一些年轻穷游者很多都好下榻那里,诀窍是找房的时候,尽量要白天去,“有些人心很坏,你要是晚上再去找房,他就会涨价。”

“如果你是刚来广州找工作的,一般都会住在广州东站那,那里人多好找工作,租房的人多,附近改装的民房也很多,价格反而便宜,基本上20一晚。反倒是那些城中村里30一晚的床位多的很。”,“不过要是有钱的话,哈哈,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问老哥你现在身上还有多少钱,住这么便宜的地方,起码还踏踏实实工作了大半年,咋也不至于吃不起饭吧,存款去哪了?

结果他告诉我,此时此刻,自己身上只剩200元,“马上连床位都住不起了,还好老板是好人,让我们能先欠着复工后再给。”

“其实我混的不差,月赚八千,是制衣厂的全能王”

我问是不是没发工资,他大笑一声说“害,工资肯定发了!不然还混啥!“,停下筷子,他掰着手指给我数,说自己是服装厂里的全能王,干了好几年,从裁布、车布、尾部包装都会做,“走哪都有老板抢着要我”,工资按件计费,一天能挣300多,一周就休一天,一个月到手能有8000出头。

说完扫了我一眼,说“你们身上的衣服,甭管是名牌还是路边摊,其实用的都是一个机器,无非是面料好一些,我们多砸几道线而已”,顿了顿又说“哪怕是外面300的衣服,我们做出来,也不过是一件6元。”,说这话时他外面套着一件崭新的白色厚卫衣、里面穿着件袖口磨烂的红色保暖内衣,说这都是自己加工出来的厂货。

“但我还有老婆孩子在周口,年前想着很快就能复工,就留了一千,把所有的钱都寄回去了。孩子刚开始上小学,用钱的地方多。”,“所以我出来是来挣钱的,老婆为了我不工作照顾老人孩子,我上有老下有小,问家里谁要钱?我没挣到钱回去了,家里又多一双筷子,不是赔钱吗?”

提到孩子的时候,他说话突然慢了下来,我看到他眼睛有些泛红,吸了下鼻子。

说到这的时候,路边刚好有一个从商场采购零食的女人经过,听到这话时她停了一下,看了看老哥面前的纸壳,又看看我,停顿了一秒,直接把手里一大包刚结完账的面包、八宝粥、矿泉水放下,消失在街头人潮里。

“连续吃了半个月方便面,我实在受不了才来‘要饭’”

老哥反应过来后扯着嗓子喊了声谢谢,但女人并没有回头,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我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出来讨饭,真的,挺丢人。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出来混会要饭。”

扶了扶口罩,他又补充“也还好我还有个口罩,能把脸挡住,不然让人看到我长啥样,多丢人啊。”,顿了顿,又补充道“但熟人不行,熟人就算戴着口罩,还是能认出我是谁,但我是真没办法了,吃不上饭,饿啊。”

他告诉我海珠区那的小旅馆里,不能做饭,所有的留守工人都在吃方便面,顿顿吃,一天三顿,“那东西吃一顿两顿可以,但我一个大男人,吃好几天,就是没劲,浑身都没劲。”

可能是因为吃太久方便面缺乏维生素的缘故,他的手上全是细小的裂口和死皮,整只手都泛着白。

“我朋友比我先撑不住,实在是嘴巴起泡疼的受不了了,前几天去上街要饭去了。回来的时候劝我们都放下面子,好歹出去还能吃口饭,我看他们去了,也想甭管别的,来试试运气吧。”

怕我误会,没等我开口,他又像我们刚见面时那样,开始不断向我强调“我身体好的很,我真没问题,也不是懒,能工作的话一切都好了,我不是找借口。”

他说自己很怕被人当作乞丐,今天城管来找他,问他吃不上饭愿不愿意去收容所,“当时我就来气了,我反问他,我能去,那其他工人能不能去,我们成百上千的人,难道是因为自己的问题吃不上饭嘛?工厂不开工,它收容所放得下那么多人嘛?”

我们的对话引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围观,开始不断有人陆续往他的箱子里捐助,只有一个人放了五元钱,其他人都放进了新鲜的食物。

“我这个老男人和你们一样,喜欢科幻电影,也喜欢TVB和香港老歌星”

过了一会,大概是吃饱了,老哥情绪也好了点,开始和我闲唠平时的生活。我问他,你平时有没有喜欢的明星,他愣了愣,说喜欢那些香港老歌星的。

我说你一河南老铁,为啥喜欢的歌星都是香港的?他说自己从年轻的时候,就来广州工作了。

“当时林子祥,喜欢你,张国荣,谭什么麟、四大天王,张学友,这些都是第一代,大街小巷上都是他们的歌。还有那个谁,我忘了,反正是张学友的徒弟,头发炸的和鸡窝一样,不过那些都是第二代了。”

我并不知道张学友还有个徒弟,用百度搜了几个人他扫了眼都说不对,来回看了几次,他打断说:

“找不到就算了,反正现在那些香港的明星好像都过气了,我不懂,你说对不对?还有那些tvb电视剧,越来越没意思了,我们现在早都不看了。”

我问他那现在他们过气了,你还听谁的歌?他说“现在谁还听歌啊,我们都看电影。”

指了指自己,他说“你别看我现在就是个老男人,其实我最喜欢看那些科幻片,美国的那些,去年上映的每一部,我基本都在手机上看完了。什么终结者、变形金刚啥的,不过特效都差不多,名字记不清。我觉得还是科幻片看着带劲,挺厉害的。”

“我看你细皮嫩肉,是不是平时都坐办公室,你们是不是赚钱多,还轻松。“

我急忙摆手说我两赚的其实差不多,如实交代了自己前几天买猪肉,结账时对方告诉我68一斤我立刻摆手、一边说打扰了一边光速逃离现场的光辉事迹,强调了一遍“咱俩都一样。”

他不信,质疑我“那你工作也得比我轻松,不管咋说,我是卖力气,你是动脑子,我每天要从早上9点干活到晚上11点呢。“,我尴尬的笑了笑,娓娓道来了我如何一周加班到两三点、在云南一边吸氧一边写稿的社畜卑微事迹。

讲完后他对我投来同情的目光,建议我“年轻人还是少拼一点,那些老板都有赚不完的钱,但我们只有一条命。

我哈哈一笑,说哥们儿你也得注意身体,最近要是还吃不起饭,你就来五山地铁站找我,提前打个电话,好饭没有,但是家常菜我肯定提前给你备好。

老哥又有些尴尬,和我说自己就算手机有电了,也没话费,”那个卡不能用了,和手机没啥关系。”

我没当回事,口出狂言:没事儿,你手机号告诉我,我给你交话费。你一个月话费大概多少?

“200”,我笑容突然凝固在了脸上,怎么说,如果不是混熟了知道他是个好哥们,我差点以为自己遭受了敲诈。

“你平时也就看看电影,咋来的两百话费?”,我说我都舍不得花200话费,他怕我误会,“那都是以前了,现在哪还有钱。平时总归是得多陪陪老婆,住的地方信号不好网不好,只能打电话,给老婆打完,还得给爸爸妈妈打,总归得给家里报个平安。”,“但现在肯定用不了那么多了,不好意思给家里再打电话。”

我有些心疼,但还是问了他电话号码,说“没事儿,我给你交就完事了”,可能是很少被人问及电话打缘故,他念叨了137后,就再也想不起后来的电话号码。

“那你兄弟们的电话号呢,你总记得吧,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呗。”

“我兄弟们的手机也停机了。”

“……”

四目相对,最后他掏出一个本子,里面有本子保鲜袋甚至还有块卷尺,他管那个袋子叫百宝箱。让我把手机号和名字都写上去,我写完后问他能不能看懂,“我又不是文盲,这还能看不懂吗,你太小瞧我了!”

指了指吃剩下的炒河粉、叉烧包和热豆浆,他说“不过这两天应该都不会找你了,不止够吃好几天了,回去还能给我兄弟们分一点。”

我嘱咐他之后不管有没有困难,都记得给我打个电话,“就当是朋友相识一场,你放心,你有些小麻烦啥的,都能来找我。”

活动了下蹲麻的腿,我正起身要走,被他突然叫停。他掏出自己写着“疫灾狂、无工做、有难者,请贵助一饭、面”的纸壳,翻了个面我才看到,原来背面还有另一个版本的文案:

“国有难,民更难,无工做,请贵助一面、饭”

“这是我朋友帮我想的文案,字是我自己写的,写的还不错吧?他说这么写更有文化,你们这些文化人更喜欢看。你说,我到底是摆这面,还是摆我自己那面?”,但其实在问我之前,他一直用的都是自己写的那面。

“当然是你自己写的了,什么文化不文化的,在疫情面前,我们都是一样的普通人,真诚善良比啥文化都好使,你就用这面,最打动人了。”

他不信,重复问了我一遍“真的吗”,我说真的。临别时,我问他你叫啥名字,不方便的话,告诉我一个姓也行。

他说那有啥不方便的,告诉我自己叫庄国强(化名),笑了笑补充:

“在五百年前,我祖先可是个文化人,圣人,庄子,对吧?我没记错。”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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