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枯萎史

一位农村女性年轻时为生活所迫当上家主,临近晚年,又被迫让位,被后辈视为累赘。91年,她持久与生活顽抗,直至枯萎凋谢。

故事时间:2019年

故事地点:广东

她的物理的死亡发生在2019年入冬后,一个平常的日子里。可是我怀疑她离开了已经有好几年。她的身体摆渡在现世与某种不可言喻的灰暗之间,她一直在和某种力量抗争,他们试图拖拽她,也许是阎罗王,也许是小鬼,也许是她的死鬼丈夫,她魂游一番,又回到了现世。

对于那些环绕左右的亲人们,她确实早已成为一个不小的累赘,他们潜意识里或许是不愿见到如此不体面的母亲与祖辈,她的形象也在人们心中一点点异化,从亲人,异化为一位妖异的老者,不再感到可亲,只有掩饰不住的鄙弃。

作为外孙女,我也有意无意地逃避着去看她。

过去几年的每一次探望总是叠加着类似的印象,还是在那栋两层方砖水泥楼房,杀鸡宰鸭的小舅姨父们,四五个面目相似、带着一点好奇和一点隔膜的大孩子,大姨的孙子和小舅的儿子年龄相仿而令人分辨不清。我们互为亲戚,一年见不了一回,小时候的亲昵早已远去,只剩下勉为其难的寒暄。

只是对她还有着莫名的牵绊,但是她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剩下我似个隔岸观火人。她抓住我的手,嘴唇一抖一磨地絮叨着什么。而我的回答,总是要放开喉咙大声地喊出来,报出我的小名。“是的!”“是我啊姐婆(外婆)!”“阿紫啊!”

喊了几句就不再喊了,因为顾忌自己在人们眼中的形象。也许在他们看来,我这样是无必要的。因为很快大姨父就走过来:“你姐婆她老了,你讲不赢的,不用理会她。”

2019年国庆假期,父亲突然提议我去看望她:“看那样子,也许日子不久了。”我言语还有点踟躇,最后还是去了。因此我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她。

她的眼睛早已瞎了,但在以前是半睁的,现在是完全闭上了,好像被什么缝住了一般。她的耳朵早已聋了,但在以前,喊几句还是能勉强对上,现在的信号完全微弱了下去,几乎感应不到了。只有嘴巴还顽强地一张一合地蠕动着,试图说点什么。她剪短的光头颅显得巨大而触目惊心,我站在床边,竟一时连喊都不敢了。

亲戚们说,她不下地已有两年多了,大姨在边上着力对她喊了两声“阿紫来报喔”,竟然,这个信号她接应上了。她准确地接了半句,“是阿兰的大女啊……”然而,后半句便失焦了,“阿名放学了就下来聊,住得这么近。”阿名是我弟,总算也是环绕着阿兰的孩子们,我只好顺着她喊:“是喔!”

“养得有鸡么?”她问,并不等我回应,她自己回答自己:“无啊?要买啊?买了几只?三只啊?要好多钱吧……”

在她卧床终日的上千个日日夜夜里,思维越发混乱了,由于眼耳封闭与身体的禁锢,而内心活动异常丰富,常常使她的话语跳跃,让外人惊愕。她的头脑皮层储存了大半生的记忆,供她随时调取、咀嚼,在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天黑夜里消耗。然而,我怀疑时间对于她已经是无意义的,日与夜,夏与冬,没有区别。她是在混沌原始的宇宙边缘,一次次打捞自己。

絮叨到后来,她又忘了这人世,去到另一个时空。“整天把我叫了去,问我吃饭唔前?我话我吃饱了;问我洗身唔前?我话我洗好了……”

我逐渐地领悟到,那个把叫她去的,是一个她既害怕又无限趋近的地方。

到后来她早已把站在床前的我忘记了,也许对于她,我只是现世的一个幻觉,她又缩回到那个溟濛世界中去了。

关于她的记忆不多。最深刻的是20多年前,姐婆还住在那方形的大围屋里时,我每次和母亲回娘家,都要在姐婆的屋子里留宿。

旧式大围屋是宗族聚居的大房子,有圆有方,大大小小十多家人共住,有前厅后厅、上进下进、厢房和露天的天井。

围屋的外面是一个大晒场,晒场旁边一口池塘。据说这种房屋的设计是极有风水学上的讲究的,四周围拢,聚合,所有人气财气最后落实在门口的水塘里,写照着“人丁兴旺”“六畜安康”这种朴素的乡土社会祈愿。小时候我对此浑然不知,只知水塘边上有几颗桑树,我总能吃到上面最新鲜的果子,是她摘来给我。
在这个大家族聚居群落里,每个家庭的房子并不连在一起的,而是错落间杂分配,人与人之间不分彼此,异常热闹。也许这房间紧挨着的就是别家的厨房,那个杂物间紧挨的是别家的猪棚。

姐婆的房间,就在围屋进门左侧那一排中间。

我永远忘记不了她那一间晦暗的房间,直到今天,我依然会将那个房间里的气味等同于她的气味——那是一种特殊的尿骚味,因为门背放着马桶,阁楼板上挂着各类食物,所以,那尿骚味里,混着湿气与被储藏的食物散发出的气味。

在她房里,挂着一个个装食物的竹篮。竹篮嵌着朱砂红的彩漆,白天里,她从来不动这些篮子,到了晚上入睡前,才踩上凳子把篮子取下来,从里面掏出食物吃,有时是一根香蕉,有时是她自己赶圩买回来的零食。外嫁的女儿去探亲时送去的糖果山楂,也都存在她的房间里,不轻易让别人拿到。

独居多年的她,寂寞多用食物打发。丈夫在她51岁时离开了,后来儿女们也长大成家。不知道夜深人静独卧辗转之时,她会不会恍惚当年时光。

在母亲的回忆中,外公和姐婆订的是娃娃亲,小时候相看过了,等姐婆长到16岁就正式过门成亲。从那时起,这位个子高挑的女孩便开始了她在这里的人生演绎。她的丈夫话不多,但性情暴躁,说一不二。她自是和许多年轻的媳妇一样,谨行慎言,伺候公婆,勤俭持家,逐步赢得了周围人的认可。个个都说,姐婆是个好持家的女人。

人们当面没有说的是,她一年年地没有生下一子半嗣。大围屋的环境是适合生殖繁衍与人情嘴舌的。在这里,一个没有儿子的女人在这里难以真正地直起腰杆。

在延绵20多年的生育史里,她尝尽怀胎与孕育的艰辛,最后却又像作物收成一样,全凭天意。

她在那个晦暗的房间里迎来一个个竭力哭泣的婴儿,有些存活下来,有些则不幸夭折。那些不幸的婴孩被认为不祥,被悄无声息地处理。当她把第一个坏了的婴儿埋在池塘边桑树下的时候,回去狠狠地哭了一场。然逢时世不好,连年饥荒,营养不良的母亲已经干涸,到第二个第三个,竟又不到产期就如干果一般从母体身上脱落了。她再也不哭了,就只是烧香,还请来了仙姑作法,法场就在小小的房间里,在傍晚来临的时候喧闹一场,隐秘而又人所共知。

在又一个孩子不好以后,她甚至采纳当时民间普遍的做法,抱养了一位刚满百天的女婴。这样抱养的女孩又称“花囤女”,寄予延续意头的同时,也承接了她产后日日涨疼的奶水。

20多年后,存活下来的3个女儿和抱养的小姨渐渐长大,大姨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为了稳住生计,她与外公商议着,为大女儿招赘上门。

最终,44岁那年,她与大姨前后脚妊娠怀胎,姐婆如愿以偿地诞下一个男婴。场面有点难堪,一边是自己坐着月子,一边是大女儿即将临产,大围屋里讪笑的人中,一个个都异常兴奋。也有去帮忙的,说这个孩子定是个富贵命云云。越如此,她越是心里惶恐,她想到了桑树,想到了那些仙姑的神秘的念咒声。为了好养活,她给这个最小的孩子取名“落食”,意为“讨饭的”。

1979年,落食长到7岁,外公因为一场病痛而全身肿胀,乡村卫生院的条件有限,短短半年外公便走了。当时母亲刚刚初中毕业,在这样的情况下断然无法继续上学,便和另外两位姨一起回家帮姐婆。

可想而知,姐婆的生活自那时起陡然艰难了起来。那时候真有干不完的活,姐婆连白色孝布还没褪,就已经出田、上山忙活计了,到家还要照顾小舅和大姨的两个孩子。

她靠着一位农妇直觉般的生存韧劲和智慧,上天下地想着种种办法维持个家。家里的男人,落食年幼,大姨父是刚上门几年的女婿,遇见什么事情还怯怯的。所以,一家人免不得要面对欺压。

据小姨回忆,有次姐婆到裁缝店里裁衣服,把衣服放下去买其他东西了,想不到回头发现衣服被别人领走了。她迅速去追那拿衣之人,她脚长,三步两步追上,那人反问她:“怎么证明这就是你的衣服?”她说,“裁缝师傅可以作证,我能说出这件衣服裁剪了几尺几寸,你能不能?”拿衣之人只好语塞弃衣而走。

日子再艰难,对于落食小舅,她都如母鸡护崽一般地护着。一应粗活重活从不让小儿子碰。米饭再不够吃,也要留足了落食的一份。年节里的肉再稀少,其他人有吃没吃另说,也定要把落食的碗底填满。凡得一点好东西,她总是千方百计藏起来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单独拿给落食。她的心眼显而易见地倾斜,但谁也没有提出异议。

这样的日子过了3、4年,直到招赘进来的大姨父提出要分家。

作为上门女婿,他是早已感到几份压抑了罢。

姐婆一听分家就急了,私下里找大姨哭诉:“你们倒打得好算盘,早不分迟不分,阿球阿丽(大姨的两个孩子)小的时候不见你们嚷分家,哦!现在都帮你们带大了,就嫌我们寡母孤孩带契了,要分家了?”大姨低头半天不语,最后徐徐道:“我们也没有办法。”

于是,姐婆去找围屋里德高望重的老族人评理,那位老叔公找到大姨父说了许久,大姨父最终同意在落食长大成家之前不分家,前提是,要让年轻人打理外头,老人家就不必抛头露面了。

这件事发生在我母亲出嫁的前一年。姐婆那时55岁,不算得老,但从那时候起,大姨父便当了家,一应对外事情姐婆就很少出面了。在照顾年幼的小舅和大姨的三个孩子之外,她承揽了所有的家里活计,做饭,喂猪,种菜,晒稻谷花生。絮絮叨叨的毛病也是从这时开始,到后来慢慢演变成积习。

越到晚年,姐婆越热衷于赶圩,逢阴历三六九必去,早饭后走路去,晌午时分走路回,只为了买点针头线脑。她还常常在赶圩之日,兴起顺带又拐到镇上另一边的我家,来看看头牲鸡狗。有时候我家里并无人,出门的出门,上学的上学,她将晒场上的谷子镗两趟,让它们晒得更充分,又静悄悄地走了。

她真正不讨喜,是从小舅成家开始的。

小舅落食长大后高挑清秀,却是个闷葫芦,异常地害羞口讷。像所有敏感容易脸红的乡村青年一样,落食青春期后到了谈对象的年龄,大围屋的老妇女们一阵张罗,介绍各样年轻姑娘,最后因为落食小舅的性格,自然都没成。正逢改革开放,打工的青年越来越多,落食也跟着他们一起去了特区,成了90年代的一个打工仔。

长到20多岁,落食从城里领回一位打工妹结婚生子,这令姐婆感到不乐意。围屋里的邻里介绍了么多不错的姑娘,小舅都没有谈上,最后自己带回来一个打工认识的姑娘结婚。姐婆觉得和自己过去的观念有冲突。

婆婆和媳妇的矛盾不能免俗地也发生。姐婆时已将近70,时时以自己当年的克己勤俭标准来要求新时代的媳妇,自然不能如意。她自己操劳着家事,日渐繁复地唠叨数落年轻儿媳的懒惰与大姿。

一次,年轻的媳妇因为身体不适,让小舅帮她洗了衣物,被她看到,当时就气得大骂:“换了天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就敢让男人洗,自己在那里躺尸呢。”落食看不下去维护了媳妇几句,她更急了:“糟心肝的,把你养到这么大,真正是娶了媳妇就不要老娘呢!”一边说,一边哭了。

许多诸如此类的事,她逢人便要诉说一番,遇上女儿们回娘家,更是变本加厉。前四五年是投诉:“烂猪瘪,灶头锅里也不管,过年被褥也不洗,孩子屎尿不理不问……”

到了后四五年,这些慢慢变成了哭诉,“她咒我死,当面叫我老瘪乸!”女儿们也已麻木了,讷讷地听完,说些大而化之的安慰话:“你只管有吃吃,有喝喝,你管那么多干嘛!”

可没办法劝住她,越到后来,她越像祥林嫂一般喋喋不休,人们便有些厌烦。到最后,再没有谁耐心听她言语。

世纪之交,2000年前后,大围屋渐渐搬空了。家家户户起了新楼房,独门独栋过日子。落食舅舅和大姨两家的房子连着一起,共用一个院子。那时,姐婆跟着舅舅搬进了水泥建的小洋楼。

围屋里与她同辈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她也开始老了。

姐婆的衰老是缓慢地,一步步发生的。先几年是皮肤莫名地瘙痒,糜烂,打针吃药全无好转,手上脚上到处都是抓破的痕迹。渐渐地,她的视野越来越模糊,不能去赶圩了,甚至也不能走出家门,她就整天坐在两层楼房的大院门口,用蒲扇打蚊子。

开始几年,小舅和大姨只是隐晦地表达无奈:“谁都有老去的一天,她在一天,也只能就照顾她一天。”本来大姨和姨父是早就可以住到城里的新房子去的,可是要照顾老母亲,因而留在了乡下。本来,落食舅舅可以去更远的地方,领更大的工程赚更多钱,可是要照顾老母亲,也不能远行。

一年年过去,姐婆卧床了,但如同寒冬劲风中的野草,枝叶枯槁了,根茎还顽强地渗进土里吮吸水与养分。她走不动,但能吃下一大碗饭,若干的红烧肉;她看不见,手指已经失去灵活使用筷子调羹的能力,那她就用手往嘴里扒拉饭菜。

卧床之后,大姨和姨父和小舅一起照顾姐婆。那时候姐婆的胃口还很好,但因为一日三餐太琐碎而累,后辈们一天只给姐婆供两餐。为了方便照顾,她的孩子们还把她的头发剃光了,露出光光的头颅,便溺也是到晚上才统一收拾。我们去到感受到她的房间里,总能闻见一股尿骚味。

即使这样,她仍旧顽强地活着。人们开始毫无遮掩表达他们的焦虑和急切:“真的走了是好事,现在这样她不安生,别人也不安生。”他们用这样的话语宽慰晚辈亲戚,也宽慰他们自己。

可是我知道她千般万般地不愿意、恐惧、抗争。

88岁那年,她看起来像正在面对某种幻觉,经常会拄拐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朝空气中吐唾沫,吐几口,就停下来诅咒几句。听说唾沫能够羞辱鬼神,她要狠狠地羞辱夫家的一众鬼神,其中似乎还有我从未见面的外公:“这些年来,我哪里亏待了你,你要这样对我。逢年过节,我是没给你吃的,还是没给你穿的,你要这样对我。我走到哪你就跟到哪,我坐下你也坐下,我吃饭你也吃饭,我睡觉你们就坐在我床上……”

在她的絮絮叨叨中,我想起了《百年孤独》那个家族中的人鬼神共居的魔幻情形。大家都说她看到不干净的东西才变得如此,就去请了仙姑来作法,驱魔降妖。可是没有用。

过年的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过以后,大家围桌就坐。我大声喊着,要她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不顾旁人对我投来异样的目光。

她很淡然地拒绝了:“我眼睛看不见,坐在哪里都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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